2010年11月17日 星期三

佛羅倫斯記(四之四)

但丁故居

佛羅倫斯對文藝復興的貢獻,並不限於藝術,而也包括文學,因為廣義的西方現代文學(相對於拉丁文的羅馬文學),正是由但丁,佛羅倫斯之子,率先推動的。是但丁,在一般作家仍習於用拉丁文寫作的傳統下,把他的母語佛羅倫斯的方言提煉為詩的載體,寫出靈魂在人性與神性之間,歷經地獄、煉獄到天國的掙扎、奮發與得救,成為現代最偉大的史詩。一入佛城,但丁博大的精神,鷹隼矍鑠的面貌便處處可見,不但大理石像高供在聖克羅且的廣場和烏菲琪畫廊的中庭,而且《神曲》的名句也處處立牌釘在《神曲》中提到的地點,包括《煉獄》第八章涉及的老橋(Ponte Vecchio),和《天國》第十五章涉及的但丁路一號(Via Dante Alighieri 1),竟達32處。

到佛城第二天下午,我們按著地圖,在卵石砌成的巷弄中找到了但丁的故居(Casa di Dante)。地址是聖瑪格麗妲街一號(Via Santa Margherita 1),當地的傳說是但丁的出生當在這一帶的某一座屋裡,但是今日所謂的故居其實是建於1875年,原址本為中世紀的一座古塔;到了1910年,佛羅倫斯市政府為要營造中世紀街景的風味,又再加以修復。專家爭論不已,唯一的共識只能確定就在這一帶而已。聳立在遊客面前的是一幢三層磚屋,臨街的牆上懸著方正的海報旗,紅底上的白圓圈裡有但丁的側像,下面供著但丁的半身銅像。在巷中遇見一隊遊客,為首的嚮導高揚著領旗,卻不是來拜但丁。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在德國的呂貝克,和黃維樑參觀湯默斯曼的紀念館,觀眾寥寥;我告訴維樑或能得詩,第一行就是:「所謂不朽,就是禮拜三只來了三個遊客……」

那一天在但丁故居見到的遊客倒並不寥寥,但也不算濟濟。《神曲》三卷各為三十三章,加上序詩共為百章。論觀點則其中的宇宙論、天使論、神學均以湯默斯‧阿奎納斯的系統為據。論人物則不但引述古羅馬史,還包括意大利近代史與當代史,甚至涉及但丁自己的朋友與敵人。但丁認為他那時的教會已經違背了神旨,簡直就是「娼妓」,因此《地獄篇》的途中他竟見到七位教皇。所以《神曲》所述雖然是靈魂神往上帝的歷程,應該以天人合一為主題,實際上由於刻劃生動,卻十分人間世,於世道人心,頗著墨針砭。然而但丁絕對不僅是志在移風易俗的道學家,而更是正視人生洞察人性的藝術家,所以艾略特強調:「但丁與莎士比亞平分天下:無人堪居第三。」

我們在故居的陳列館中低徊了大約一小時;那地方規模不大,收藏也欠豐,只能稱陳列館,難稱博物館。陳列室共有七間,依次是但丁當年的佛羅倫斯,但丁的早年,但丁在佛城的政治生涯(1301-1311),但丁的流放生涯(1311-1321),但丁的圖像,但丁的遺物。

詩人的遺物不僅在佛城,因為他被故鄉放逐,二十年不得歸來,死在拉凡納(Ravenna),也就葬在他鄉。我逐室參觀他的文物,一面懷念詩人黃國彬,三大卷《神曲》的中文譯者。三十多年前他為了要譯這部偉大的史詩,曾從香港來意大利留學一年,一面學習意大利文,一面也就親近但丁的遺跡餘韻。窮二十載之功,他終於用中文為但丁招魂。

佛羅倫斯既為文藝復興之古都,兼又氣候晴美,風景絕佳,自然吸引北方的作家,尤其是苦於肺病的一些。十九世紀初,英國女詩人巴蕾特(Elizabeth Barrett)與白朗寧(Robert Browning)便常住在此城,她更在此逝世,有墓地可以憑弔。小說家勞倫斯也奔赴晴爽的南國來此,並寫成名著《亞倫之杖》(Aaron's Rod)。另一位女作家喬治‧艾略特也兩度來佛羅倫斯,不但同情意大利人的復國悲情,還寫出像《羅摩娜》(Romola)這樣的、以十五世紀的佛城為背景的歷史小說。最有名的也許是雪萊了:他盛讚此城為「流亡之都」(Capital for Exiles),其實這稱呼也可含負面的意義,因為當年放逐但丁,而且不准生前還鄉的,正是此城。雪萊的名詩〈西風頌〉也是他住在此地時寫成的,採用的三行一節連鎖體,就地取材,正是取自但丁的《神曲》。雪萊自述其靈感來自「佛羅倫斯近郊阿諾(the Arno)河畔之森林,當天颳起狂風,氣溫又暖又爽,水汽匯集,下注而成秋雨。」

回望名城

8月12日,臨別佛城的前一天,一家七人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搭乘公共汽車去東北郊外的費耶索雷(Fiesole)。晨風涼爽,蟬聲迢遞,廿分鐘後便抵達費鎮的車站,正當坡道的起點。冒著响晴天的豔陽,沁著微汗,我們憑直覺循著盤旋的坡道一路朝上攀登,希望能到絕頂,去恣覽腳底那名貴而高雅的文藝古都,好把深心的記憶停格在美的焦點。在兩處三岔路口都選對了捷徑,我們一面艱苦地盤旋,一面間歇地停步,越過松杉的陰影,夾竹桃、繡球花的豔姿,怯怯窺望隱士居一般的庭院與樓窗,暗暗嘆羨,是誰家的神仙眷屬,竟能高棲在佛羅倫斯中世紀的紅塵之上,偶睜天眼俯覷人寰?我心中有一絲奢望:也許銜環銅獸睥睨的高門會忽然敞開,好客的樓主會笑迎我們進去……於是一段奇遇就展開了,說不定竟是梅迪琪豪門的支系呢。

費耶索雷在公元前原是伊楚利亞、然後又是羅馬帝國的重鎮,後來因為佛羅倫斯興起,在十二世紀漸告衰落,直到十五世紀才因梅迪琪家族的支持與本鎮藝術家的奮發得以新生。在遠古時代,它早已受到希臘文化的影響,尤其是間接從意大利南部的希臘屬地所傳來,所以鎮上的考古博物館迄今仍展示希臘的陶罐與銅雕。至於羅馬的遺跡則見於博物館後已廢千年的半圓形露天劇場(Teatro Romano),22排的弧形石座可容三千觀眾。我一路逐排縱落到坡下的圓心,對我存母女喊話,共鳴撼耳仍非常羅馬。

最後我們攀上了坡頂,走到了深庭大院的疎處,籬樹鐵欄的缺口,可以一覽無阻地俯眺佛羅倫斯。比起三天前在百花聖母大教堂穹頂的高瞻遠矚,此刻我們的眼界又超越得多了。但見好幾公里下面,除了身影魁梧頭角崢嶸的幾尊大教堂、宮殿與塔樓之外,其他一律四、五層建築的橘頂白壁,起伏不大卻波陣壯闊,直覺上只髣髴白瓷盤裡盛著琳琳琅琅的琥珀和瑪瑙,映著豔陽,令人目迷而神馳,不能收心。其間蜿蜒隱現的一帶鈍綠,該是阿諾河了,上面數得出六座橋來。河水向西流,要過比薩才出海。排樓盡處,沿河北岸鬱鬱蒼蒼,應該就是雪萊當風得詩的森林了。

腳下這美麗而高雅的名城,也曾歷經浩劫與危難,並非一直嫻靜如此。在中世紀她歷經了戰亂,包括諸侯與黨派的內戰,加上與鄰邦甚至教廷的鬥爭。1348年的黑死病更難倖免:薄卡丘的名著《十日談》(Decameron),講的就是當年有十位貴公子與淑女,為避瘟疫逃來郊外的費耶索雷,在山上十日,每日每人講一個故事,共得百篇之多。儘管如此,佛羅倫斯,文藝復興的名城故都,仍然挺過來了,而且挺立得那麼壯麗而安穩,只因她是全人類文藝的寶庫,那麼多偉大的藝術家、建築家、作家、詩人,用天才和毅力支撐著、簇擁著她,不讓她散掉,不容她倒下。更可貴的是梅迪琪望族,富而有品,貴而下士,一代接一代,為天才的火炬加油添薪。

聯合報╱余光中 201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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