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5日 星期一

佛羅倫斯記(四之二)

烏菲琪美術館為西洋藝術的一大寶藏。


啊,烏菲琪

烏菲琪美術館乃西洋藝術的一大寶藏,展品以繪畫為主,雕刻為輔。包羅的時代始於十三世紀,終於十八世紀,而以文藝復興最為鼎盛。館在老皇宮與阿諾河之間,與河上的老橋(Ponte Vecchio)偏斜相對。8月10日,到佛羅倫斯第四日,我與家人終於持預訂票列隊於人龍,非常興奮。古人過屠門而大嚼,聊以自慰,我們今天卻能入屠門而大嚼,喜悅之情,唯二十年前在荷蘭看梵谷大展能相比。

館藏文藝復興名畫最富,其中又數波提且利(Sandro Botticelli, 1444-1510)所作最多,近二十件。波提且利在佛城之全盛期,正當達芬奇離開佛城去了米蘭,而波萊沃羅(Pollaiuolo)與維羅凱俄(Verrocchio)也相繼而去,最後他的靠山,梅迪琪家的勞倫佐(Lorenzo de Medici),又告逝世。其間他以〈聖母與聖嬰〉為題的作品風行一時,但是他賴以傳後迄今的,卻是以異教希臘神話為主題的兩大名畫:〈維納斯之誕生〉與〈春之寓言〉。

〈維納斯之誕生〉取材於意大利詩人波利齊亞諾(Poliziano)之作品,畫的是維納斯自浪花誕生,踏著貝殼,一路隨波濤飄到塞普路斯。圖左有男女相擁,正是吹她到岸的西風之神柔拂(Zephyr)和微風女神奧萊(Aura),看得出兩仙都口吹靈氣。於是玫瑰繽紛漫天飄落,和千層疊浪的動感相應,形成輕快的節奏。圖右有一麗人在岸上展開華衣迎接;她自己穿的是綴滿花朵的銀袍,可能就是高雅三女神(the Three Graces)之一。中間的主角當然就是愛神,豐穠而迤邐的金髮一路披肩而下,一手護胸,一手掩私,正是含羞的肢體語言,天人合一得恰到好處。

〈春之寓言〉簡稱為〈春〉(Primavera),是一幅巧組人體的群像,也是靈與肉、神與形互為表裡的哲理抒情詩。畫中有六女二男,加上一位不分性別的天使:人體與真人大小相當,因此觀眾的臨場感也更真切,害得我們時而近視,時而遠觀,進退為難。密密的金橘林中,被春之氣息所召,西風之神柔拂自天而降,正俯身要抱克洛麗絲(Chloris),後來就娶了她,賦她以催花之力。她回望風神,果然口吐野花。她左邊的麗人披著銀袍,頗似〈維納斯之誕生〉裡在岸上迎接的那一位,應該就是花神Flora了。滿地點綴的雜花野菌,和樹上的纍纍金橘相映成趣。

畫面正中央,頭向右側,左手按裙右手召喚的麗人,該是愛神:不但神情悠然自得,不像在〈維納斯之誕生〉中那麼惘然若失,還帶羞澀,而且顯得高出其他神仙,簡直君臨仙界。其實她只是立足點較高,但仔細看時,林中地面卻是平的。所以畫中竟有兩個平面:上面的樹頂保持水平,下面的地平卻向觀眾傾側過來,好讓愛神站得高些、顯些。此外,愛神的眉眼,左右其實不齊,不過觀眾並不覺得。如果我們頭向右側,就不會覺得有何不妥;但是如果我們向左歪頭,就會驚覺她右邊的眉眼高出左邊許多,簡直怪相!原來藝術能補現實之不足,所以李賀敢說:「筆補造化天無功。」

畫面真正的焦點、亮點,是在左邊的三人舞:高雅三女神,面貌姣好,神情從容,體態高窕而富彈性,兼具豐盈與修頎之美,薄紗輕掩之下,肌膚仍不失冰清玉潔,白皙晶瑩。倒是腰身並不強調纖細,反而有點富裕。其實這倒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美感,在拉菲爾、達芬奇、狄興筆下也是如此。三女神的舞姿也多變化,手勢高舉則越首,平舉則齊胸,低扣則過腰,真是婀娜而不亂,轉側而不失呼應。畫面極左是天帝朱彼特的使者墨赳立(Mercury),戴帽佩刀,腳穿戴翼筒履,卻背著眾女神,只顧舉著卡杜錫魔杖,去勾樹頂的金橘。

〈維納斯之誕生〉與〈春之寓言〉已為全世界的藝迷與觀眾所寵愛,說明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已為西方的人體美下了定義,立了典範,使人驚豔而又豔羨。這典範比好萊塢的豐乳纖腰或是時裝展的高窕偏瘦,又不相同,因為從早期的聖母與愛神一直到近期的雷努瓦或莫迪里安尼畫面的世間女子,腰身大半是偏於富裕。至於文藝復興美之典範的溫婉端莊,也不同於好萊塢的輕佻或伸展台的冷傲。另一方面,男性的剛毅與俊美也由繪畫與雕刻來立像:上帝的威儀、耶穌的悲苦、墨赳立的倜儻、大衛王的堅毅,無論在教堂、畫廊、廣場或卡片上,都到處可見。在佛羅倫斯最常見的四張臉,是耶穌、大衛、維納斯、但丁。

另一現象使我感到驚訝,便是以文藝復興之高雅,竟有許多名作以暴力為主題。波提且利早年創作了一套雙折的繪畫,主題是猶太女俠朱蒂絲(Judith),為救自己被圍攻的危城,夜入敵營,把亞述大將霍洛弗尼(Holofernes)斬首,提回城去。左圖示亞述王內巴切乃沙(Nebachadnezzar)發現大將身首異處,大驚失色。右圖示女俠得手後持刀而回,女僕頭頂霍洛弗尼的斷頭在後追隨。另一佳例是且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銅雕傑作〈波修斯〉(Perseus),顯示希臘英雄屠妖之後,左手高舉妖頭,右手執著寶刀,身姿非常英武。又一佳例仍是雕品,便是著名的〈萊阿可昂〉(Laocön)。主題取自荷馬與魏吉爾的史詩:據說萊阿可昂是特洛邑的祭司,力勸本城不可將希臘人留下的木馬拖進城去,又把鏢鎗搠入木馬的脇下。此舉得罪了智慧兼藝術之神雅典娜;當時萊阿可昂正率領兩個兒子在祭拜海神波賽登,雅典娜便派遣了兩條巨蟒上岸來,將父子三人一起纏住,窒息而死。那件雕品要表現的,正是父子臨難奮死掙扎的神情;公元前二世紀由三位藝術家(Agesandrus, Athenodorus, Polydorus)用一整塊大理石雕成,直到1502年才在羅馬出土,引起極大轟動,後來由梵蒂岡收藏,更導致藝評家溫克曼(J. J. Winckelmann)與萊辛(G. E. Lessing)的不同詮釋。我在烏菲琪意外發現這件名作,十分興奮,瞻仰久之,奇怪觀眾竟然沒有爭相圍觀。後來才知道那只是佛羅倫斯雕刻家邦迪耐利(Baccio Bandinelli)的仿製。

烏琪菲的館藏豈容一日匆匆覽盡?波提且利的作品獨占五室,觀之猶未盡興,全館四十多間展室,名家名作多達五百多件。藝術家絕大多數是意大利人;來自他國的,如艾爾‧格瑞科、冉伯讓、哥耶、魯本斯、委拉斯開斯、德拉庫瓦等等,往往只得一幅。鎮館之寶大半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名畫名雕,全靠梅迪琪家族訂製於前,捐贈於後。這許多代的政經豪門,不但財力雄厚,而且品味高超,始能建立烏菲琪不朽的傳統。不知台灣的億萬金主,亦有志見賢思齊否?

聯合報╱余光中 2010.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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