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遊學歐陸,把佛羅倫斯的意大利文原名Firenze譯成「翡冷翠」;大家豔羨不已,認為絕美。其實這譯名根本不合真相,因為佛羅倫斯在鳥瞰之下,鱗次櫛比,起伏綿延著一片陶紅的屋頂,看得人眼熱頰暖,根本不冷,更不翡翠……
佛羅倫斯為意大利中部大城,以圓頂大教堂和館藏豐富的博物館著稱。
(圖/本報資料照片)
唯美之旅
將近兩百年前,拜倫去國,自放於歐陸,在意大利流留最久,尤其在威尼斯。其間他兩訪佛羅倫斯,對文藝復興的藝術並不重視,卻說美術館中遊客太擠,深以為苦。佛羅倫斯遊客之多,似乎一直延續至今,因為今年八月,我也在擁擠之列。不過我的心情,進香多於遊樂。佛羅倫斯之行,是我的唯美之旅:那許多久仰的繪畫、雕塑、建築,都在中世紀那名城之中。
不到一百年前,徐志摩遊學歐陸,把佛羅倫斯的意大利文原名Firenze譯成「翡冷翠」;大家豔羨不已,認為絕美。其實這譯名根本不合真相,因為佛羅倫斯在鳥瞰之下,鱗次櫛比,起伏綿延著一片陶紅的屋頂,看得人眼熱頰暖,根本不冷,更不翡翠。四野的森林倒是綠意怡人,但是整個市區沒有現代的摩天大廈來唐突中世紀,或冒犯文藝復興,真不失和諧典雅。
八月初我和家人從各地飛去意大利,在里伏諾上了郵輪「交響樂」號(Sinfonia),在西地中海漫遊了七天,停靠的港口包括蒙特卡羅、瓦倫西亞、依比沙、突尼斯、卡塔尼亞、那頗利,最後仍在里伏諾上岸,去佛羅倫斯小住一星期。我們預定的一家所謂「公寓旅館」,不偏不倚,正在懷古念舊的市中心,門高廳敞,二樓瓷磚鋪地,挑高略如當代的三樓,卻有古色古香雙扉開闔的電梯轆轆可乘,否則也有寬坦的鐵梯三十八級可上。我們(亦即二老)和季珊住的套房,樓中有樓,上面的一半懸空,另有樓梯可扶纜索而上。上面的半樓又房中有房,可住三人。季珊好奇,挑了上樓;我們就住在下樓:長桌上有一大盤,纍纍盛滿了蘋果、葡萄、李子、水蜜桃、葡萄柚。青葡萄飽滿新鮮,粒粒可口。紫透的李子熟而不酸,出人意外。水蜜桃則軟硬適中,汁味俱勝。滿盤豐收,視覺上是西洋畫理想的「靜物」。滿口甘冽,味覺上令饕餮客有身如牧神之感。這一盤口福,三人在早餐前先嘗,足足享用了三天。
除此桌上尚備La Badessa白酒一樽,高腳的玻璃杯一對。壁燈輝煌,設計別致,有巴洛克風。壁高而寬,各掛人物油畫,為文藝復興體,眼神灼灼,有意無意地隨我們轉瞳。豪華亮麗的窗帷長垂直落,高可三人。衣櫥、書櫃之類,不但堅厚,而且順手。鑰匙應手開關,毫不遲鈍:體貼的是,為防客人遺失,還繫上了流蘇花穗。下樓主臥室一隅通廚房,面積不大,卻玲瓏緊湊,爐灶,冰箱,微波爐,洗碗機,高腳凳,一應俱全。杯壺盤碟,刀叉匙勺之類,各有抽屜,不但成套成組,而且都有烙記。一時我們喜出望外,醒悟這裡原來應是鐘鳴鼎食之家。準此,則當年梅迪琪望族必更豪貴,可想而知。
更高興的是,我們的長巷Via dei Servi,一端朝著西南,盡頭有樓巍然矗起,天為之窄。視覺的印象是耐看好看的低調橘色。那便是遠近共仰、出現在一切封面上的Duomo大教堂了。
米翁晚作
我們不遠千里來遊佛羅倫斯,志在烏菲琪美術館,不過珊珊從美國預約的入場是在8月10日,所以到佛城次日,我們便就近去參觀大教堂了。Duomo的全名是Catedrale di Santa Maria de Fiore,大圓頭頂上更拔起的頂閣(cupola)獨領風光,全名為la cupola di Filippo Brunelleschi。排隊等候進場的長龍令人裹足,我們就退而求次,買票進了大教堂對面的珍藏美術館,所謂Opera Museum,發現裡面的展品出乎意料的豐富。
在一樓轉上二樓的半梯平台上,供著米開朗吉羅晚年的傑作,也就是鎮館之寶〈聖慟〉像(The Duomo Pieta)。這一組雕像不像梵蒂岡也名為Pieta的那尊那麼廣為人知。梵蒂岡那尊是米翁廿六歲的少作,線條柔美,韻律流暢,聖母與耶穌的體態都很年輕,母子同命之情簡直賦白石以心腸。但是他晚年的同題之作卻哀沉得多,不但耶穌的面容布滿滄桑,垂頭喪氣,四肢無力;而且右邊來相扶的是抹大拉的瑪麗亞,左邊來相托卻半隱於背景的才是聖母。更特別的是,站在耶穌背後,黯然俯視著他的老者尼可代慕斯(Nicodemus),原是法利賽人,後來皈依,並協助耶穌的喪葬。據說米開朗吉羅將尼可代慕斯的面容雕成自己的相貌,原意是要用這件雕像來作自己的鎮墓之寶。米翁晚年自傷老去,常陷入深沉的憂鬱,對這件苦雕了八年的力作竟感力不從心。他面對這塊大理巨石,發現不但太硬,而且質地不純,鑿刀一攻堅,火星就四濺,終於揮錘痛搗,灰心放棄。此刻岌岌然充塞我眼前的未完成作品,注意看時,才發現耶穌已無左腿,而左臂也有兩截是斷後重接。聖母的面容也尚未雕好。據說是事後,另一雕刻家班第尼(Francesco Bandini)與米翁徒弟卡加尼(Tiberio Calcagni)合力修補而成。
館中所展藝品當初都是大教堂及覺陀鐘樓外壁的飾物,後來才收來戶內珍藏。其中有浮雕54件:六邊框者26件,菱形框者28件,琳琅四壁,印證的全是古希臘的文化生活。所有浮雕都以人像為主,其姿態或背景則表示其發明或貢獻。
例如六邊框的一、二、三號,主題便是上帝造亞當,再由亞當脅下抽出夏娃,於是亞當耕田、夏娃織布。第四框是牧人的祖師耶巴(Jabal)。第五框是彈琴樂人的祖師猶巴(Jubal)。第六框是鐵匠始祖土巴甘(Tubalcain)。第七框是農人始祖諾亞(Noah)。文明一路展開,乃有14號迪大勒斯(Daedalus)創始的飛行與科技,20號是雕刻的始祖費迪亞斯,24號是邏輯與辯證的開山祖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25號是樂聖或詩聖奧費厄斯,26號是幾何與算術的大師歐幾里德和畢達哥拉斯。
菱形框1號的浮雕是希臘神話第一代的農神薩騰(Saturn);2號至7號則分別是朱彼特,卻穿著基督教僧袍,手持十字架與高腳杯,象徵信仰;戰神Mars狀若騎士;日神亞波羅戴上金冠,手持權杖與日輪;愛神維納斯掌控著一對戀人;眾神之使者墨赳立,帶著黃道的雙子宮;月神就座於海潮,右手托一座噴水池。其他菱形的主題則有些與六邊形重複,有些是表揚美德,例如信仰、慈悲、謹慎、正義、節制、堅決、懺悔、婚姻等等。
聖母抱聖嬰的畫像或雕像,該是西洋藝術最普遍的主題了,但是聖嬰往往顯得不夠稚氣,甚至有些老氣,難稱可愛。大教堂美術館此室門楣上半圓拱形的浮雕,皮沙諾(Andrea Pisano)的作品Madonna col Bambino所雕的聖嬰卻稚態可掬:聖母用右手食指在他胸口呵癢,他的雙手卻作勢要把她的手推開。這溫馨的一景予我莫大的驚喜。神聖的場面未必要排斥歡悅。同樣地,館藏波迪賈尼(Pagno di Lapo Portigiani)的〈母與子〉,耶穌依偎在年輕而滿足的母親懷裡,手捧白球,憨稚可哂。母子的面容都流露著幸福的光彩,似有似無的含著笑意。我仰瞻久之,不忍離去。
館中另有一間巨室展出兩大雕塑家同題的傑作:德拉羅比亞(Luca della Robbia)與杜納泰洛(Donatello)的連環浮雕,半依半靠在高壁上,叫作〈唱詩班〉(Cantoria)。掩映在廊柱之間,載歌載舞洋溢著喜悅的,或是成群的麗人,或是一夥孩童,唱著奏著《聖經‧詩篇》第150首,傳為大衛王所作:呈現的古樂器也即《詩篇》所述的長號、豎琴、簫瑟、鐃鈸。其中德拉羅比亞所作以柔美完整取勝,杜納泰洛所作以粗獷不羈見長,形成亞波羅與戴奧耐塞斯對立的風格。兩種風格我都欣賞,但是杜納泰洛更引我聯想,因為法國現代的「野獸派」一名與他有緣。當時馬蒂斯、佛拉曼克等在1902年「秋季沙龍展」的畫作,中間有一件悅目的雕品,被評論家譏為「杜納泰洛為百獸所困」,乃有此惡名。
(四之一)
聯合報╱余光中 201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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