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2日 星期五

蔣勳【花蓮十帖】


蔣勳作品〈宛轉〉二幅。「蔣勳詩‧書‧畫個展」於百藝畫廊 (台北市長安東路一段30巷6號)展至12月5日。蔣勳/圖

一年迴瀾住校要結束,拿起紙筆,細細勾勒薑花百合,皴擦大山骨骼,書寫峽谷急湍飛瀑,想在走過的路上每一朵花前略站一站,沒有雜念,就可以認一認自己的前生……


迴瀾

有人告訴我「花蓮」地名的來源是漢族移民到了東部海灣,看到海洋波瀾迴旋,因此稱為「迴瀾」,逐漸演變為諧音的「花蓮」。

以上的地名來源聽起來很美,但是一位賽德克族原住民的朋友告訴我不一樣的故事。他說,這一帶原住民有紋面習慣,外地漢民族來了,看到花紋黥面,便以「花臉」稱呼,逐漸演變成「花蓮」。

我沒有考證誰說得正確。來花蓮住了一年,聽不同傳說故事,一個地方,有各自表述的歷史,或許說明這個地區移民過程的複雜吧。

在花蓮走一走,不難發現各個時期留下的地名。中正路的產生當然有一定特殊歷史背景。我去過日本移民從高野山奉祀而來的慶修院,當時有計畫移民,形成吉野鄉,也就是今天的吉安鄉。我清晨去散步的佐倉步道,「佐倉」二字是日治歷史遺留下來的名字。這幾年熱門起來的景點「慕谷慕魚」是原住民語言的音譯。漢字音譯原住民的地名應該還遺留在「七腳川溪」這一類的詞彙中。許多人到吉安鄉都對「七腳川」這個名字好奇,「川」後為何還要加一個「溪」。問當地居民,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有人說這條溪流的形狀上空看起來像阿拉伯數字的「7」;也有人說漢族移民,下了船在這條溪洗腳,「洗腳」逐步演變成「七腳」。也有人告訴我這條溪的流域是富裕之地,原來有阿美族chikasawan社在此生活,「chikasawan」的閩南語音譯正是「七腳川」,後面就需要加一個「溪」字。

我對考證的興趣還是不大,而是在這些各自表述的故事背後,聽到每一個族群試圖為自己存在發聲的方式。

歷史本來就是時間的秩序,這些混雜了不同文化背景的地名,同時並存在一個地區,像考古的遺址層,一層一層,形成美麗的時間疊壓。像不同來源的河流,匯入同一片大海,大海不拒百川,不拒涓滴,迴瀾浩蕩,才能成其為大,居住在這大洋之濱的子民應該是特別有所領悟的吧。

瓊崖海棠

走過明禮路,都會注意到兩側三十餘株高大行道樹。粗壯頑強,主幹挺直,高十餘尺,皮色紅褐帶有墨黑深刻皴皺裂紋。用手觸摸,像巨石雕刻,質感沉厚。查了一下資料是1907年日治時代為紀念花蓮醫院落成種植的行道樹,樹齡已經超過一百年,比中華民國還要年長。

在花蓮一年,每到市區,都刻意繞道明禮路。看大樹參天,樹蔭交錯蔭庇,綠意盎然。走在下面,夏日也不覺酷熱。五、六月時串串白花在油綠葉叢間搖曳,香風陣陣襲來,使人有意外驚喜。

植物和山川都可以比國家的年齡更長,因此古人多說「江山」、「天下」,而不囿限於小小國家的概念。

鳳凰木

花蓮有美崙山,是靠近海岸最近的一帶小山。清晨走佐倉步道,在山的高處,可以清楚眺望到美崙山與海岸的關係。遠遠日出,一波一波海浪湧上岸,好像有一波浪濤立起、固定,不肯再退走,就地形成了一帶山丘,就是美崙山。

我住的校園宿舍也在美崙山附近,是一個頗有歷史的校園,從師專、師院、教育大學,一路演變而來。但聽說民國100年大學合併,這個校園就要放棄了。

我住的宿舍有三層樓,我住第二層。簡單方正的宿舍,窗戶外面可以看見參天的幾株鳳凰木。一整個夏季,樹蔭枝葉延伸覆蓋十餘公尺廣大。豔紅花束裡夾著橙黃的蕊心。血色鮮豔的花,明亮俗野,肆無忌憚。隨翠綠如鳥羽的枝葉一起升沉搖曳,燦爛繽紛,是奢侈的視覺享受。在寂靜無人的校園裡,鳳凰花與夏日蟬聲一起喧鬧沸騰,在烈日下蒸發甜熟香爛氣味,好像比平日年輕學生更有旺盛青春。

麵包果

宿舍前還有一株徑圍一公尺餘的老麵包樹,闊大如蒲扇的葉子,迎風招展。風大的時候,搖曳起來,特別壯觀,殺殺作響。初夏時節,樹上結了二、三十顆飽滿圓實麵包果。黃褐色外皮,布滿粒粒粗粗麻麻圓顆粒。有時在樹上裂開,引鳥雀啄食。

我在菜市看到麵包果,削去外皮,切成一塊塊販賣。有人教我與鮮魚煮湯,加一小勺油,清甜味美。暑假後,校園無人,麵包果落滿一地,果實裂開,裡面是橙黃的果肉。我起初著急無人採摘拾去食用,但終究有禽鳥松鼠來吃,蟲蟻蛀蝕,日久腐爛,雨後隨塵土流去,化為烏有,著急原來只是我自己執著。

宿舍轉角一棵一人合抱不住的大榕樹,樹心已成空洞,被另一棵新生的植物侵入,兩棵樹枝柯交錯纏繞,像是相互侵凌霸占,也像是相互依靠擁抱。愛恨恩怨其實不容易界分。

從宿舍走到研究室,經過一排高聳大王椰子、鐵板樹、印度紫檀,都是有年齡的老樹,在這個校園半世紀以上,看一批一批學生入學、畢業,人來人去,隨時間消逝,只有老樹在這片土地上生了根。他們姿態龍鍾,特別使人覺得人世安穩,歲月悠長。

松鼠

學生宿舍前有幾株似乎自己生長起來的木瓜樹,樹端結了一、二十顆碩大木瓜,擠成一堆。使我想起古羅馬的大地之母雕像,一個胖大婦人掛著一身的乳房,特別有豐饒的生命力。木瓜有些掉落,有些在樹上就黃熟了。一隻松鼠吃木瓜,咬了一個洞,鑽進去,最後索性坐在木瓜中,上上下下吃,像我們童年時夢想過的糖果屋。

我站定看牠,牠也看我,好像奇怪我來何事。

九重葛

校園大門口有水池,沿水池南側一排九重葛,大約一百公尺長。九重葛長老了,主幹不像藤蔓,粗壯結實,虯曲盤繞,如粗蛇飛龍,極具姿態。藤蔓攀援在幾支水泥柱上,九重葛的花重重疊疊,橙紅豔紫交錯,夾雜一些新栽的軟枝黃蟬的明黃,形成一片彩色繽紛的花海。我喜歡從上面滿滿覆蓋著花的長廊走過,花色光影迷離搖漾,午後睡夢長長的恍惚似乎還未曾醒。

水池裡有一群鴨子,日暖時在池邊棲息曬太陽,他們身體柔軟,長長的頸脖可以隨意曲繞宛轉。單腳站立,頭枕在背羽上睡眠,一動不動,彷彿印度恆河岸邊做瑜珈的修行者。暑假以後,校園少人行走,鴨子更一列搖搖擺擺走到大門口臥在路中央睡覺。有汽車經過,他們毫無移動的意思,有耐性的車主人會下車央求一番,促使鴨子起身讓路。

市場

清晨從佐倉步道下山,多去市場廟口吃早餐,這裡的紅茶有名。花東縱谷有多處老茶場,興盛三、四十年,一度衰落,近年又有興盛趨勢。但廟口紅茶用的似乎是南投魚池鄉的茶種,不屬於鶴岡紅茶。我喜歡去這有歷史的紅茶早餐店,可以看到早起的庶民生活。三三兩兩,有的是學生結伴,有的是父母帶著孩子一家人,有的是附近鄰居,一排站在台前,選糯米糰、燒餅、油條、蛋餅、蘿蔔糕,再依序點紅茶、豆漿,或杏仁茶。餐飲老闆應付眾多客人要求,有條不紊,結帳快而清晰,沒有差錯。民間的聰敏幹練活力,在一個早餐店看得清清楚楚,與公務機關的無精打采大相逕庭。清晨朝氣勃勃,要對人生充滿信心,最應該來這樣的早餐店。

紅喉

美崙市場一條街,兩邊是攤販。有些只是農民自家的收成,兩條絲瓜,一把過貓蕨,切成一塊一塊的麵包果,還有一堆我不認識的野菜。老太太看我走過咳嗽,就抓起野菜跟我說:咳嗽啊,試一試苦瓜葉。很濃重的原住民口音。我說:有效?她蹲在地上笑著:苦瓜葉,蛤蜊,煮湯,清火。

我買了苦瓜葉,十元。再走兩步,魚攤上有蛤蜊,看到一尾不大的紅喉,價錢比台北便宜一半,就買了準備中午蒸來吃,因此又買蔥薑。

錐麓斷崖

從巴達岡吊橋過到立霧溪對岸,腳下峽谷,急流奔騰,轟轟嘩嘩,地動山搖。巴達岡吊橋是通錐麓大斷崖的入口,向上攀升到六、七百公尺高度,就是著名的斷崖古道所在。斷崖是在陡直的山壁上鑿出約三十公分的小徑,容一人通過,上不見天,下不著地,彷彿懸吊空中,心驚膽顫,卻可以遠眺立霧溪遠遠蜿蜒奔來,大山聳峙,氣勢萬千。最美、最讓人驚嘆的風景,常常也在險處。想起李白〈蜀道難〉的句子「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李白也像是野走過這峽谷斷崖的古道。

薑花

四八高地是我黃昏每天散步的地方,畫畫或寫書,一整天,筋骨有點拘束住了,很需要到天地遼闊的地方紓解。四八高地有局部空間還是軍事管制區,因此雖然有一條修築完善的自行車步道,但是人客不多。高地就在七星潭上端,風吹草偃,高處俯瞰,東海岸長長一條海灣,向北視線到南澳一帶,向南海灣順鹽寮延展而下,綿延茫渺,視野如此富裕寬闊,海洋澎轟浩瀚,晨夕光影變幻,山海壯闊,覺得要定下心,盤坐調息,才能靜觀天地,沒有雜念。

四八高地沿路有文殊蘭和薑花,都是白色的花,也特別有濃郁香氣。

薑花是我童年的深刻記憶,一到夏天,草澤田野河畔,到處是野薑花的香,成為嗅覺裡揮之不去的故鄉纏綿的氣味。薑花多生水窪潮濕處,一叢一叢,寬大葳蕤的葉子在風裡翻轉,一支花苞,莖幹挺直有力,花蕾竄出,如菩薩細白指尖。我最愛看薑花蓓蕾從捲縮慢慢一瓣一瓣打開綻放,如蝴蝶翅翼招展,雄蕊雌蕊顫巍巍立起,也像蝴蝶的觸鬚口器。薑花的白裡帶淡淡不容易覺察的象牙瓷黃,潔淨而溫暖,像宋人最好的定窯葵花小皿。

多年前在巴黎讀書,走在香榭麗舍大街,夏日午後,忽然鼻腔滿滿都是野薑氣味,濃郁悠長,逼人熱淚,才知道鄉愁其實是身體裡忘不掉的氣味色彩。

歐洲是沒有薑花的,台北的薑花也因為沼澤池塘田野大量消失,多無法生存。花店有時賣薑花,買回家插在瓶裡,不多久都奄奄垂頭無生氣。

東部的野薑生在野地,陽光雨水空氣都好,所以俊挺皎潔,有玉石光華。

一年迴瀾住校要結束,拿起紙筆,細細勾勒薑花百合,皴擦大山骨骼,書寫峽谷急湍飛瀑,想在走過的路上每一朵花前略站一站,沒有雜念,就可以認一認自己的前生。


聯合報╱蔣勳/文 201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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