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6日 星期二

佛羅倫斯記(四之三)

佛羅倫斯的「百花聖母瑪麗亞大教堂」。


仰攻穹頂

歐洲各地的大教堂、博物館、宮殿、古堡,自中世紀以來蔚為大觀、壯觀、奇觀,往往有賴宗教的信仰。這許多大建築,從精心設計到辛苦完成,往往曠日持久,不是始建者生前能夠竣工。例如科隆的雙塔大教堂,從十三世紀起建,一直到十九世紀完工,斷斷續續,竟拖了六個世紀。「成事不必在我」,小我的信仰令個人以有緣能夠共襄盛舉為幸。科隆的大教堂雄鎮全城,就名Dom。佛羅倫斯的「百花聖母瑪麗亞大教堂」也簡稱Duomo,來自同一語根。

Duomo始建於1296,到圓穹上面的頂閣(cupola)完工,已是1434年。其間參與工程的名家有好幾位,包括畫家覺陀。頂閣則由文藝復興早期最傑出的建築家兼雕刻家布魯奈勒斯奇(Filippo Brunelleschi)建造。整座大教堂的風格兼有羅馬式與歌德式的特色,而最奪目的八邊形圓頂,土紅的底色用八道白弧瓜瓣一般地把穹窿等分,遠望很像皇冠,則有文藝復興崇尚理性的氣象。

既有穹頂又有頂閣,當然有梯級可通,怪不得Duomo外面的廣場上總是排著有意登高的人龍。第三天我也加入了這條緩遊的長龍。進入了大教堂,有一道邊門引遊客上階,開始463級的攀登。我喜歡登高,在愛丁堡登過兩百英尺287級的史考特紀念黑塔,在中山陵登過392級的陵階,在泰山曾從南天門攀到絕處的玉皇頂,在樂山也自大佛的腳趾仰躋到佛頭。登高,是響應風雲的號召,接受地心引力的挑戰,是要高攀神話和傳說。登高,是測驗自我的體能和意志,唯一的獎品是望遠,把天涯逼到地角,逼地平線一再讓步,報復它不懈的緊囚。

高雄市區左岸大廈我的寓所在八樓,而西子灣文學院的研究室則在五樓。早在減碳運動之前,我已習於攀階,不乘電梯,久之也不氣喘了。不過腳下這463級天梯卻不容我一鼓作氣,過了百級就不免一再停步小駐,讓腳力更健的「登友」匆匆超越。我發現自己稍息時並不喘氣,只是脈搏加速呼吸轉促而已。倒是越我而上的不少中年遊客,聽得出已經累得噓噓咻咻,不能自已。一家七口,女婿為政、四女季珊、外孫飛黃、孫女姝婷,一路陪我共攀,直到穹頂。我存和珊珊到了這裡,就止步不再上去。穹頂的狹窄圓徑,俯視是大教堂的正廳,只見點點黑頭,仰視則壁畫四合,如升天國。

不過此刻氣喘汗沁的登高隊伍,卻無心細賞內穹,只想再接再厲,鼓其餘勇,冒出戶外,去重見天日。全佛羅倫斯在外面,不,下面等著呢,爬吧,這最後的一程!

石級步步,越高越窄,同時也越陡,考驗當然也越嚴。更要命的,是轉折越多,變成螺旋迴升,簡直步步都得向立體的褶扇輻輳狹柄去找落腳,啊,托趾之點。真是步步為營,只准踏實,不堪踩虛。一步之虛,就成大錯。三代同遊之壯舉,勢必草草收場,無窮的煩惱,怎麼能善後?這種險境,大概芭蕾舞女的腳尖舞才可以過關吧?此刻必須全神貫注,不但落趾要準,而且兩臂還得左支右扶,巧加配合。

奇蹟一般,我終於擺脫了踉蹌,投入風吹日麗的戶外,深呼吸開敞無阻的空間。縱目所及,整座佛羅倫斯城匍匐在我們腳底,沒有僭越的摩天樓在唐突風景,只見磚紅低調的密集屋頂,半覆在複窗千眼的白牆之上,緩緩起伏如層層疊浪。腳痠之苦,此刻,用眼暢來補償。登高所以望遠,望遠所以懷古,這是時空忽然恣享的豪奢。所以這就是托斯卡尼啊,那下面曾經是文藝復興,千門萬戶,那些縱街橫巷,輻輳廣場,曾響過達芬奇、覺陀、波提且利的步音,梅迪琪家車過的轟動。

高攀塔樓

Duomo內腑(nave,俗稱本堂或正廳)南側外,嵯峨矗起一座鐘樓,狀如沒有尖頂的方尖塔,名為「覺陀之塔」,意大利人叫作Campanile di Giotto。塔高84.70公尺,建築上是佛羅倫斯的哥德體,1334年由覺陀親自設計並監工,只建到第一層的飛簷。覺陀身後由名畫家畢沙諾(Andrea Pisano)等人接手,終於在1359年竣工:一切均按覺陀的設計,包括三層拱頂細柱窄框的長窗,只有塔頂不照原定的尖頂而改為方正凸邊的平頂,更顯得典雅莊重。

覺陀之塔也有梯可爬,共414級,比Duomo穹頂只少49級,怎能放過不登呢?如果不登,豈非厚布魯(奈勒斯奇)而薄覺陀?在來佛羅倫斯之前,我但知世有覺陀而不知有布魯,因為「覺陀之圓」太有名了。據說當年教皇要找一位藝術家來裝飾教廷,派人向覺陀討一件他作品的樣品。覺陀當使者之面用紅漆隨手畫了一個圓圈。使者驚問:就這點嗎?覺陀說:帶去好了,且看教皇能否參透吾意。錢鍾書在《圍城》裡就用過這典故。

於是兩天之後,又鼓餘勇再度登高。這次只有女婿為政一路陪我了。雖然石級較少,登者也不像爬Duomo的那麼熱門,但地心引力(也就是城隍菩薩了)也並不缺席,照樣扯人後腿。同樣也是越到高處,階級越窄越陡,螺旋的隧道也越逼迫。更要命的是如此透天鳥道並非單行,而是雙向,不但登者力攀欲上,還有既登者踉蹌尋路要下來,真的是摩肩接踵而且是狹路相逢,不能魯莽撞人更不能糊塗讓人撞。落趾要慎,正如下棋落子要慎,卻由不得你沉吟。

好在覺陀之塔有三層敞窗,可以在平台上憩息片刻,喝口礦泉水。就在這時,一個廣東人讚我「好勇」,又有一斯文中年亦操粵音,前來問我是否「余教授」,且說三十年前在中文大學修過我的「現代文學」,交的報告經我詳批,如何得益云云。說罷更招太太和兩個男孩過來「認師」。又問為政是誰,為政笑答:I’m his son-in-law。

再登絕頂,環繞一周,接受風景迢遞的獎賞,腳力賺來的,由饞眼享受,深感此登不虛。帥呀,向布魯和覺陀都致敬過了,對得起文藝復興的天才了吧,回去台灣也有吹牛的本錢了。高台多長風,汗已吹涼,不如下去會合家人吧。(四之三)

聯合報╱余光中 2010.11.15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