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逐月華流照君
入秋以後,河邊的水黃皮開始開花。高高的樹梢,葉叢深處,藏著一簇一簇深紫淺粉的蓓蕾,不是很容易發現。但是水黃皮隨開隨落,一粒一粒小指頭大小的圓圓花蕾頃刻掉落一地。走過的行人,遠遠就看到地上密密一層深豔紫色的光,都會停下來,刻意抬頭尋找,看是哪棵樹結的花,如此明豔圓滿。
今日河邊吹南風,我往北朝向河口的方向行走散步。風在背後,若有若無,彷彿推著我走。衣袖在風裡飛揚起來,覺得腳步輕盈,可以凌風而起。
清晨初日還沒有升過山頭,河面上一縷一縷細細幽微的秋光,不緩不急,如此溫順安靜柔和,卻又如此壯闊決絕,彷彿流逝的歲月,到了大河河口,死生契闊,波濤洶湧,把細細秋光一霎時激動成浩浩蕩蕩的訣別,下定決心是一去不再回頭了。
文學裡、音樂裡、繪畫裡,都有「秋光」作為主題的作品,我特別喜歡的是北歐導演因格瑪伯格曼老年拍攝的一部叫作《秋光奏鳴曲》的電影。
時光歲月遲緩,才看得見生命最幽微的光。光並不都是閃爍,光並不都是炫耀,光並不都是五顏六色燈紅酒綠的俗野粗暴。光也可以內斂,光也可以含蓄,光也可以悠遠,如珠如玉,如此時河面上的一段秋光。正像張九齡詩裡「滅燭憐光滿」的耐人尋味,是要懂得「滅燭」,才能領略「光」的圓滿華美。
唐詩裡談月光的詩不少。我很直覺想到王維的「月出驚山鳥」。月光總是給人柔和幽微朦朧的印象,但是王維卻用了「驚」這個字。月亮出來,月光明亮,驚醒了山裡樹叢深處夜宿的禽鳥。
鳥類大多是日落後就入眠的,天一破曉,日出東方,鳥類就被曙光驚醒,開始聒噪啼鳴,公雞的啼叫就是一例。
很少有人經驗到月光的明亮程度,亮到可以驚動山禽,驚動睡眠中的鳥。
我領悟到這句詩的動人是在太魯閣。一個月圓的夜晚,走在陡峻深幽峽谷裡,剛開始暗到眼前的路都不容易辨認,只有黑幢幢的大山輪廓,像蹲伏的獸,耳邊響著腳底下立霧溪深澗巨壑裡轟轟滾動如雷的濤聲。周遭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大家都默默疾行。忽然,月光從山頭出現,像鋒利閃爍的劍刃,一下子劃破黑沉沉的天,像大片明晃晃的光的急流巨瀑,從峽谷上端直瀉而下。月光使峽谷明亮如同白晝,同行的人都一驚,原來月光可以如此驚動天地。
唐詩裡通篇都是月光貫穿的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一波一波,洶湧著月光。月光浩大,瀰滿天地,映照著空裡流霜,映照著汀上白沙,映照著江畔花甸裡各色鮮豔花朵,都蒙著月色的光。江天一色,都在月光裡,潔白純淨,詩人站在月光中向天地發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永遠沒有回答的「天問」,江邊,誰第一個見到月亮?江邊,月亮哪一年第一次照到人類?
月光是比日光更像哲學的,更少一點囂張,更多一點深沉;更少一點熱鬧,更多一點幽靜;更少一點外爍的表現,更多一點內斂的沉默。
張若虛三十六句的長詩,四句一組,九次轉韻,用月光串聯起天地,串聯起古今,串聯起相隔時空千里萬里的孤獨生命,寫出「願逐月華流照君」這樣深情婉轉的句子,但願追逐一片小小的月光流照到愛人身上。月光連接時空,也連接了人與人的千里迢遙。
莫內——草地午餐
西方繪畫裡一生追逐光的畫家是莫內。1874年莫內展出他著名的〈印象日出〉,被保守的媒體嘲笑為「印象派」,無意間創立了歷史上影響最大的一個畫派的誕生。
圖一:莫內〈草地午餐〉,現藏普希金美術館。
圖/取自網路
莫內一生堅持在戶外畫畫,大自然的光是瞬息萬變的,追求光的莫內,最初在諾曼地海邊觀察海面上的光,觀察海洋上空風雲變幻的光。
二十剛出頭到了巴黎,走在當時剛剛現代化的巴黎街頭,驚覺到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裡令人感官亢奮的光。都會生活裡無所不在的閃爍的光,火車噴發著濃煙,煙霧蒸騰裡複雜的光,夜晚的街頭的光,燈紅酒綠,五光十色的光。
莫內把畫架立在草地上,繪畫著都會假日公園草地上休閒的男女。他們穿著時髦的衣服,男士筆挺的上裝,流行的條紋長褲,女士撐著小小洋傘,穿著小圓點雪紡紗的蓬裙。草地上鋪著白色桌巾,桌巾上擺置著紅酒、麵包、各色水果、乳酪。
微風吹拂,樹梢晃漾,一叢一叢的葉子灑下圓圓點點的陽光。光的圓點灑在白桌巾上,灑在站著坐著躺著的男男女女的身上,灑在他們衣服上、臉上。臉上盪漾著幸福的微笑,這是工業革命最初的都會男女,都會的物質的富有,安逸,悠閒,繁華的幸福,都在莫內最初的畫作裡。圓點的光像是神的恩寵,祝福著工業初期的都會居民。(圖一)
莫內那個時候二十五歲,剛到巴黎不久,很窮,交不起房租,在畫室學畫。他的〈草地午餐〉裡有畫室同學雷諾瓦(Renoir)、西斯理(Sisley)這些未來藝術史上印象派的健將,也有當時畫壇領袖人物古爾倍(Courbet),最重要的是,他當時愛戀的女友卡蜜兒(Camille Doncieux)。
卡蜜兒是莫內畫室的模特兒,十八歲,與窮困卻充滿夢想的年輕畫家熱戀起來。
他們雙方家庭都不贊成這個婚姻,但是年輕人不顧一切同居在一起。1867年卡蜜兒生了第一個孩子,卻一直要到1870年才得到家庭允許補辦了婚姻登記。
莫內前期畫作裡的人物主要都是卡蜜兒,卡蜜兒坐在草地上野餐,卡蜜兒穿著日本和服,卡蜜兒望著塞納河水沉思,卡蜜兒在窗邊映照著陽光做針線──卡蜜兒是莫內畫裡一縷最美的光,年輕的畫家想捕捉住那一縷光,感覺那一縷光瞬間出現的幸福,也感覺到那一縷光瞬間消逝的感傷與幻滅。
圖二:莫內〈午餐〉,現藏奧塞美術館。
圖/取自網路
莫內在〈午餐〉裡畫了四名女子,一名撐洋傘坐在草地上,一名側面站著,正跟另外一名拿花的女子聊天,還有一名盛裝女子在畫面後方樹下正匆匆離去。
已經經過學者考證,這張目前收藏在巴黎奧塞美術館的〈午餐〉(the Luncheon)裡的四名女子都是卡蜜兒。卡蜜兒坐著、站著、側面、正面、靜止、行走,畫家用光的變幻訴說著他最深的情感。穿著小圓點雪紡紗梳著高髻的女子彷彿要從陽光燦爛的處所走進幽暗的樹叢深處。(圖二 )
一生追逐光的莫內在繪畫裡像讀著古老的經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他在摯愛的卡蜜兒身上將要看到最後的光,張九齡詩裡說的「不堪盈手贈」的光,無法贈送給最愛的人的光,也無法在最愛的人身上留住的光。光如此華麗,因為瞬間就要幻滅消逝。
卡蜜兒──最後的光
卡蜜兒跟莫內度過了年輕、幸福、歡愛,但也困窘尷尬的歲月。1870年登記結婚,卡蜜兒的父母都沒有出席婚禮,事前也強迫莫內簽署一份文件,要求莫內在婚後絕不動用父母指定給卡蜜兒的嫁妝財物。也許年長者愛護自己的女兒,卻不顧忌傷害一個年輕人的自尊。莫內認真畫畫,可是他前衛的畫風,當時保守的官方和繪畫市場都還看不出他的潛力,他如此努力,如此優秀,卻無法換得基本的生活保障。
1875年卡蜜兒罹患骨癌,身體快速衰弱。莫內畫了一張撐著陽傘的卡蜜兒的肖像,身邊跟著八歲的兒子,卡蜜兒站在一處較高的草坡上,一身素白,頭上的帽子、頸脖上的紗巾,也都是白的。白紗在風裡飛揚,畫面上都是光,卡蜜兒回轉身看著畫她的莫內,這個她無怨無悔愛戀的窮困畫家。好像卡蜜兒就要在光裡消逝了,畫家極速的筆觸,迫不及待地捕捉著每一瞬間就要逝去的光。
1878年病重的卡蜜兒不聽醫生勸告,跟莫內懷下了第二個孩子。孩子難產,雖然生了下來,卡蜜兒已經重病的身體卻因此一蹶不振,再也無法起床。兩個孩子由莫內當時經紀人的妻子照顧,他們度過了最後最艱難的一段時光。
圖三:莫內〈卡蜜兒之死〉,現藏奧塞美術館。
圖/取自網路
卡蜜兒是莫內畫裡一縷最美的光,年輕的畫家想捕捉住那一縷光,感覺那一縷光瞬間出現的幸福,也感覺到那一縷光瞬間消逝的感傷與幻滅.....
1879年9月2日,卡蜜兒臨終,莫內守在病床旁邊。
他凝視著自己心愛的人的死亡,看著卡蜜兒臉上一點一點光的消逝,從血色的紅退淡,退淡到白,白裡帶著青紫,青與紫越來越暗,最後不是色彩,是一縷光在消失,像樹梢高處一片葉子上落日反照的最後的光,像田裡一堆麥草稈上最後的一絲雪光,像華麗的大教堂彩色玻璃上夕陽餘暉的絢麗之光,像他畫過的水面上一縷一縷逝去的秋光──使人目不暇接的光,使人迷惑又迷戀的光,如此華美燦爛,卻又如此虛幻迷離的光。
莫內拿起了畫筆,凝視著卡蜜兒臉上最後的光的變幻消逝,他畫著,紀念著,好像來生還要相認,所以一點都不能遺漏。
〈卡蜜兒之死〉(圖三)這張畫掛在奧塞美術館一個角落,沒有太多遊客注意,也許在莫內一生的許多偉大作品裡,這只是一幅尺寸不大、色彩黯淡的畫作。不知道的遊客匆匆走過,或許會懷疑:這是莫內嗎?他的燦爛華麗的光怎麼不見了?
一生迷戀光的畫家或許到了那一天才知道:光是他留不住的。
他一筆一筆畫著消逝的光,只是要見證那消失得無蹤無影的光的確曾經存在過。
蔣勳/聯合報╱201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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